「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？」
我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，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帕克。他正眼角含泪，捂住自己头上鼓起的一个大包，蹲在桌底下不出来，而且目光游移，害怕与我对视，嘴里还嘀咕着什么。
「我不该在吃饭的时候闹事。」他噘着嘴，很不情愿地答道。
「就只有这个吗？还有呢？」
我可不是他能随口煳弄过去的。相处了这么多年，这小子心里头究竟想的什么，我可是一清二楚。
眼下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，至于究竟发生过几次，我也懒得去记，毕竟基数实在过于庞大，三天两头的就会有人被帕克惹哭。一开始说教还有用，后来屡教不改，就只能从口头教育演变成手头教育了——他每次犯错头上都会挨我一拳，肿出来的包得好几天才能消，又往往在还没彻底消肿之时，旧伤之上添新伤。
这倒霉孩子迟早有一天被我练出铁脑壳来。
真是的，一直记吃不记打，今天揍他一回第二天估计就忘了，然后又接着开始「臭路易，臭路易」地喊着。当然，只是头上多一个包明显不能让他长记性，可我总不能真的下狠手揍他一顿。
谁叫他是我弟弟呢。
「不该……打翻艾尔玛的牛奶，也不该喊你……『臭路易』。」又憋了半天，他才一脸别扭地吐出这句话来。
「所以，你和艾尔玛道歉了吗？」我开始了惯例的诱导。
「道，道歉了。」
「然后呢，你究竟该喊我什么？」我又问。
「……路，路易……哥。」
帕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，态度也犹犹豫豫兜兜转转，最终在我的催促和其他兄弟姐妹的目光注视下，以几乎要咬碎牙齿的力度，艰难地将这仨字儿从嗓子眼里掏了出来。
平日里，训话到这块儿就该结束了。此时的帕克也确实微微地抬起眼皮，眼里带有些许希冀地观察着我的脸色。
……可是，不知为何，简直像是脑袋里某种不该打开的开关被人强行撬开一般，见帕克这副憋屈模样，我的玩心竟是被勾了上来。这调皮的小滑头平日里没少让人费心，给我平添不少心理压力，我今天就这么逗逗他，权当讨点利息回来，不算过分吧？
眼睛滴熘一转，心里想到此处，马上就开始付诸行动。
「诶呀，刚刚是有蚊子在哼哼？哦，对了，帕克你之前说了什么呀？不好意思，我走神了，没太听清，你能再说一遍么？」
我调笑道。
嘿嘿，臭小鬼，天天折腾你老哥我，今天非给你收拾的服服帖帖不可。
「啊，啊……？」他一瞬间露出惊讶神色，又很快了然似地收敛下去，「那，那就……路易……哥……！」
吐字更清晰了，声音也比先前大了不少。
不过，这种程度可还不够。
「啊？你刚刚叫我什么？再讲一遍？」
抑制不住自己的嘴角，一点贱兮兮的笑意开始在我的唇侧浮现。
「我……你……我……」
「怎么了？帕克你说话呀？」
「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
唉？
从这里开始，我察觉到气氛有点儿不对了。
帕克的声音已经明显带上了些黏腻感，仿佛喉咙处被什么异物塞住了似的；他抬起的眼皮此时也已经阖上，我不太清楚他为何要闭眼，但我能清楚地观察到那过于红的眼眶和开始发紫的耳垂。
啪嗒。
于是，顺理成章的，有滴透明的液体顺着帕克的眼角滑落到地上。
「哦——」见状，桌旁的伯曼开始起哄。
这，这个……不至于吧，这小家伙这么开不起玩笑的？
「那，那个，帕克，我错了，你别哭——」
「臭路易！」
心直接就软了，我顿时不知所措。挥着双手像蠢蛋似的舞了好一会儿，才想起要给帕克擦掉眼泪，可刚伸出手，他就一巴掌甩开我的手指，哭喊着跑开了。
「我·最·讨·厌·你·啦！」
哐啷！
帕克的房门轰一下地被甩上，随后我听见咔哒的上锁声。
我面色呆滞，伸出的手臂停在半空中，脑海里幻听见惊雷霹雳——说简单点，整个人都石化了。
「过火了呢。」艾尔玛小声嘀咕。
「确实。」伯曼点头赞同，接着又回头与面包奋力搏斗。
「打翻牛奶只是个意外啦，他其实挺后悔的，也和艾尔玛道过歉了。教训教训也就差不多了，可把他弄哭就……」菲娅一脸的欲言又止。
呜哇，搞砸了。我尴尬到双手捂脸。
承担小孩子的任性也是大人的义务之一，孩子如果变得顽劣，更多不是错在孩子自己，而是错在身为监护人的长辈、错在不恰当的教育方法。
自诩为大人，想代替神父支撑起这个家，却老是犯这种低级错误，属实是不应该了。
「帕克，帕克？你在里面吗？那个，对，对不起啊，我刚才实在是太过分了，没考虑到你的心情，就……总之你先出来吧，我会补偿的，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听你的，行吗？」
我恨起自己嘴笨，不会像神父那样巧妙地用言语化解矛盾，只得上前去咚咚地敲起了门，可好几分钟过去也没见房里有反应。
真糟糕。
「路易，算啦算啦，归根结底还是帕克自己的错，让他自己在房间里冷静一会儿就好，」菲娅从椅子上蹦下来，走近到我面前，「你不是还有事要办吗？先去吧，别误了时间。」
「真是这样吗……」
我苦笑着瞟了眼窗外。
天色已见黑。有乌云飘过，即将遮蔽住月亮的光辉。
先不论这事儿的过错主要在谁，我确实不能再这么在家里耗下去了。我要劫的那可是领主家的马车，在车队回城之前，肯定会有先遣的队伍到城门口附近帮忙护送。我若想躲过所有人的耳目，就必须在月光重新洒下之前找好潜伏的位置，等待目标出现。
这样，委托的成功率才有可能高上两三成。
「你这么一说，也确实。我该走了。」
「知道了……很抱歉，我还是帮不上你的忙。」菲娅点头的同时，眉毛却皱成一团，眼神也变得灰暗了一些。
「别这么说。我有事没事地就往外跑，家里全都交给你打理，也辛苦你了，」我拍拍她的肩膀，同时扫了眼饭桌，发现桌边已经无人，伯曼和艾尔玛大概也回房去了，「对了，我交代给你的事情，你还记得吗？」
「记得，」菲娅很快回答，「如果到后天黄昏你都不回来，就把你床底下的东西收拾收拾带走，然后联系你说的那个驿站，坐马车去卡迪菲尔城找当地的商业公会。你在那里有些门路，把你的信物给会长看，他们就会暂时为我们安排住宿，之后——」
「不用再复述了。记得就好，我放心了。」
我挥手打断她的话。
都记得很清楚，那么我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了。
我又回房间里拿走皮箱，到大厅取出一件老旧的长袍披上，准备出门。
「路易哥。」
有人在牵我的衣角。我回头，看见艾尔玛捧着个断了手的布偶，一脸欲言又止地跟在我身后。
她没回房吗？
啊！坏事儿了，那个玩偶……
「记得，早点回来。」她小声道。
意料之外的是，她压根没提修玩偶的事儿。
「啊，嗯，我会的。玩偶的话，真对不起……哥哥有急事要出门，回来一定帮你修好，行吗？」
这事儿确实得我来。菲娅什么都好，就是不擅长针线活，而伯曼帕克那俩小子更不可能会缝这种东西了。
「那，好吧。」
「真乖。」
我摸摸她的头发。她起先是缩了缩头，然后像是反应过来了似的，用脑袋在我的手心里蹭了两下。
小孩子的体温真高啊，头顶摸起来热乎乎的。
「我出门了。」
不能再留恋了，但确实得早点回来。
身后的大门在吱呀声中关闭，我深吸一口气，抱紧了臂弯中的皮箱，将之背在身后。
作为兄长的温柔时间结束了，现在开始，是作为佣兵的时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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